希臘詩人荷馬的兩大史詩之一「奧德賽」(The Odyssey),描述希臘英雄奧迪修斯以木馬之計攻陷特洛伊城後,又歷經十年才得以返家的故事。詩人開宗明義寫道: 「謬斯女神啊,請賜予我靈感,讓我寫出這位足智多謀的人,在攻陷神聖的特洛伊城後,如何屢屢被迫駛離航道」(Sing to me of the man, Muse, the man of twists and turns driven time and again off course, once he had plundered the hallowed heights of Troy) 所謂被迫,指的是無法抗拒的的外在環境,讓英雄耽擱了行程,無法順利回家,並不是遭綁架或被威脅的意思。英雄的返鄉,和人的回歸生命起始點意義相同,指涉一段曲折的人生旅程所必須面對的危機及誘惑。把「奧德賽」視為一則人生的寓言毫不為過;稱它為文學的經典,更是理所當然。本文分析奧迪修斯返鄉行中遇到的四種誘惑,闡明它們在實際的人生中所展現的相貌。這四項分別是1. 蓮花島(Lotus Island),代表的是出離人世的誘惑。 2. 賽喜女妖(Circe),代表佳餚。 3. 賽倫女妖(Sirens),代表權力。 4. 克利普索女神(Calypso),代表安逸。 以下逐一分析其內涵。

Lotus Island:當奧迪修斯來到蓮花島時,他先派一群士兵查看環境,自己則留在岸邊等候消息。他們發現島上的居民喜歡吃一種類似蓮藕的食物,吃了之後精神呈現出離狀態,將世間的悲喜遺忘得一乾二淨。靈魂似乎脫離了肉身,徜徉在極端的平和寧靜當中。於是有些士兵也吃了這種食物,之後再也不願返鄉,把家鄉和夢想拋諸腦後。蓮花島這一站的寓意十分明顯。它象徵人不願承擔世間痛苦的逃避心態,當生活的壓力太過沉重,有些人選擇吸食毒品以得暫時的解脫。因此蓮花島民可解讀成吸毒者,而蓮藕是幫助他們逃離世間悲苦的毒品。就精神的出離現象來探討,我們亦可以說蓮花島民是看破世間苦的宗教人士,他們藉由某種食物達到入定的狀態,靈魂出竅和宇宙的能量合而為一。這種精神的出離是宗教上的神祕經驗,帶領人走入一切皆空的涅槃狀態,無悲亦無喜。對曾經承受巨大痛苦的人們而言,這樣的出離該是多大的誘惑! 蓮花島的食物使人遺忘過去的一切,喪失對生命的憧憬,耽溺於虛無飄渺的時空裏。吸毒後的恍惚以及出離人世的宗教經驗恰可為其代表。

Circe: 奧迪修斯的手下來到賽喜女妖之島時,已是飢腸轆轆。幾位先鋒去勘察環境,發現林中深處有一宮殿,門外雖獅虎群聚,對訪客卻異常友善。賽喜女妖隨即邀請他們進入宮殿,款待以美酒佳餚,他們因飢餓便狼吞虎嚥大吃起來。等酒足飯飽之際,Circe便拿出手杖,把所有嚐過美食的人變成豬,趕到豬圈去。其實在宮殿中所有的動物,都是人變來的,他們都因觸怒了女妖,被變成和其性格類似的動物。逞勇鬥狠的人變成獅虎,饒舌之人變成鸚鵡,而貪食者變成豬。其中一個手下較機靈不敢吃,遂沒有被變成豬,逃回船上報告此事。奧迪修斯得到神的幫助,才能夠制伏女妖,命令她把所有的士兵變回人形。美食對人的誘惑在此處表露無遺。貪食(gluttony)是基督教七大死罪之一,其原因在於貪食者滿足口腹之慾後,接下來往往墮入罪惡的深淵,所謂飽暖思淫慾。「暖」還排在「飽」之後呢!貪食者的吃,不只是為了生存的基本需求,他們為追求味蕾的刺激而吃,或因貪婪的習性,像累積財富般,塞越多食物越好,也不管食物到底對自己的身體有無好處,這就是貪食者的形相。所有吃到飽的餐廳,無限供應美食,讓客人愛不釋手,一盤接一盤的吃,唯恐虧待了自己的荷包。稍加覺察,不難發現這些餐廳和賽喜女妖的宮殿無異,裏頭的客人衣著容或光鮮亮麗,實乃豬隻而已。貪食的誘惑令人腦筋昏沉,無法做出清明的判斷或抉擇,飽足之際身體異常笨重,行動困難,其形相和豬沒有差別!

Sirens: 傳說中Sirens是像美人魚的美麗女妖,擁有迷人的歌聲。航行經過的水手,凡是被她們的歌聲吸引而靠岸者,都成了一具具枯髏。這一站的誘惑是屬於精神層次的,她們的歌是真理的傳達,允諾聽者將得到艮古以來天地之間所有的知識。凡人侷限於時空,無法得知過去、現在及未來的真相,Sirens女妖在歌聲中引誘著好奇的人們,欲知天地一切真相者到我們跟前來,我們將告訴你們所有發生在人世間的事。好奇是表相,人類就像他們的始祖夏娃一樣,對知識樹上的果實垂涎欲滴。在好奇的底層下潛藏的是一顆驕傲的心,想穿越時空,上通天文下通地理,擁有和造物者一樣的全知全能。浮士德(Faustus) 如果知道有Sirens的存在,他必粉身碎骨在所不惜,前來聆聽其歌曲,也用不著出賣靈魂給魔鬼,下地獄受罪還不如死在歌聲悠揚的海岸。Sirens的歌聲是一種隱喻,代表人對權力的渴望,想要像造物者一樣,通曉一切,主宰一切。預知未來要發生的事,可以阻止它發生;知悉過去發生的事,可以引以為鏡。在驕傲心的趨使下,人會偏離正途,追求僭越本分的事情,終致越走越遠,忘記了初衷。如航行者貪戀屬於造物主的權力,因而喪生異邦,永無返鄉之日。奧迪修斯逃過此誘惑的方式是靠近此島時,命令手下耳朵塞著臘不去聽女妖的歌聲,而他自己不塞臘,因為好奇想聽,但防護措施是讓手下將他捆綁起來,以防他掙扎想下船隻接近島嶼。存在於人世間的誘惑無法消滅,重要的是要有覺察力,知道它可怕危險之處,進而防護自己不要靠近。

Calypso:在奧迪修斯的航程中,忘憂、美食、權力的誘惑都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,因為他能當機立斷,不碰觸這些。對英雄最大的誘惑是女人的溫柔鄉,或可稱為安逸的神仙窟。他在女神Calypso的島嶼一待七年,因女神殷勤的侍奉他,保護他免於航海的艱辛及海神的攻擊。漸漸的他喪失了返鄉的欲望,沉浸在美麗的女人懷抱中,樂不思蜀。但吃喝玩樂的日子終究會過膩,七年之後,英雄開始悶悶不樂,想起以前的功業彪炳,如今卻沒沒無聞在神仙島上和一個女人廝混。Calypso是完美的「小三」典範,搶了男人的人和心,但終究取代不了男人所倚賴的功成名就。當男人的事業名聲因小三的存在而面臨瓦解時,小三的命運就會像用過的物品被丟棄。擁有情婦是男人魅力的肯定,因此對男人而言,是很大的誘惑。如果這情婦像Calypso,以萬般柔情完全的掌控他,日子久了,他就會像Odysseus一樣,因荒廢事業而懷疑自己的生存價值。女神是一位愛欲強烈的小三,她的愛是全然的占有,不讓她的男人在外界受到任何傷害。這樣過度保護的愛,是男人最渴望但也是最懼怕的。剛開始可能是渴望的,因為在溫柔鄉裏,沒有任何危險挑戰或紛爭。久而久之,原本的渴望就便成了厭倦,一度以為是幸福卻變成了詛咒。因為英雄到底不能無事可做! 相對於男人有小三的誘惑,女人也有情夫的溫柔懷抱可投靠,日子久了,也會面臨一樣的困境。

 

人生潛藏的誘惑不只於本文所探討的這四項,但這四項卻有嚴重的致命力。它們的意涵,與基督教的七大死罪遙相呼應。驕傲(pride)、怠惰(sloth)、貪食(gluttony)、貪婪(greed)、邪淫(lechery)等死罪,分別具體化現於Sirens(權力), Lotus Island(出離世間), Circe(美食),Calypso(安逸)的誘惑中。一旦臣服於它們,生命就會迷失墮落,萬劫不復。「奧德賽」之所以為經典,因為它所描繪的誘惑不是只有冒險犯難的英雄才須克服,它們是人類共同的危機,是生命必須面對的挑戰,古今皆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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