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水是一個謀殺者的故事。改拍成電影,自然是屬於驚悚類。但是它跟一般驚悚電影有著極大的不同,那就是從一開始我們便知道謀殺者的身分,然後再倒敘他的生平。而一般驚悚電影都是要靠辦案者的智慧,從兇手犯案的蛛絲馬跡中去拼湊推理,進而找到真兇。 ”Whodunit” (誰幹的) 是貫穿驚悚片的主結構,而香水是倒過來走的。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是誰幹的,他為何而做才是本片的重心。

兇手Grenouille (葛奴乙)連續謀殺25位處女,目的只為萃取她們身上的體香,製成世上最獨特的香氣。他的動機是純美學的創造,吻合十九世紀末唯美主義的哲學: 不要道德,為藝術而藝術,為美本身而活。這樣的美學思想是對宗教的極大挑戰,當時許多頹廢派的唯美思想家,耽溺於感官的享受,追求純美的體驗,受到傳統衛道人士的撻伐。如果只把Grenouille看作是變態、精神錯亂的殺人魔,那就是沒有領略到香水原作者Patrick SÜskind (徐四金)的深意。

Grenouille是神格化的惡魔。在原著小說中,徐四金處處以嘲諷的筆調,不僅賦予Grenouille上帝的特質,也同時強調他頑強而卑賤的生存方式,不同於一般凡人。他讓Grenouille兼具上帝的神聖性和殺人犯的冷血。這樣的矛盾衝突,使上帝和精神異常者之間的分野變得異常薄弱。而神聖與瘋狂,高貴與卑賤,這些傳統的二元對立價值觀,也隨之被顛覆! 讓我們來逐一檢視香水如何顛覆基督教的神聖性。

Grenouille的神格化,從他不平凡的出生開始。他的母親是魚販,未婚生子,打算把他混在魚的內臟堆中丟棄。怎料到他具頑強的生命力,宏亮的啼哭聲引來路人的注意,也讓遺棄他的母親被處以絞刑。以後的生命中,凡是背叛或虧待他的人,必當遭到不測。孤兒院的院長、皮革廠的老闆、啟蒙他的香水師Baldini,各各都在Grenouille離開後,死於非命。這些人的悲慘下場,是褻瀆神明的後果。Grenouille 離開啟蒙的師傅後,在山中隱居了七年,避開人群,因人類的味道令他十分不悅。每當他從洞穴中甦醒時,內心便充滿喜悅。來到山頭,環視四周景物,感覺自己像天地萬物的主宰,一切因其而生。他所到之處,皆散布芳香的種子,幻想著自己是芳香王國的統治者。而這個王國只屬於他所有,外人一律不准闖入。他以上帝般的姿態,呼風喚雨,並讓陽光滋潤他的領土。聖經中所描繪的上帝形象,被徐四金以戲擬嘲諷的筆調,轉換成Grenouille。這個畸零人,在長達七年的隱居生涯中,找到自己的天堂,享受創世主的神威。上帝創造世界、而他創造獨一無二的香水。基督受難被釘在十字架上,他的處刑台上亦有一座十字架。他殺掉的最後一位處女是最美、最具關鍵性的一位。當她的父親來到她陳屍的房間時,屋內籠罩在一片金色光芒中,令人震懾無法睜眼。光是神的隱喻,Grenouille的謀殺罪行無異於上帝的創造。這些無辜的受害者,如果能成就一種絕美、超俗的藝術極品,他們的犧牲就有神聖的意義。

本片最具高潮的一幕就是在行刑現場,當Grenouille灑了他特製的香水後,所有觀刑的民眾,皆陷入精神錯亂的狂喜狀態。大家都忘了自己的身分,跪下來將Grenouille當作神一般的膜拜,隨後脫去衣服,不分年齡與階級,一起享受性愛,頓時行刑場變成了天體營。香水讓他們喪失了理智,變成了瘋狂的享樂者。另外驚悚的一幕是Grenouille被分屍的終場戲。當Grenouille完成香水的那一刻,他的生存目的便已告終,於是他回到誕生地,結束自己的生命。他把剩餘的香水灑滿全身,引來旁觀者的好奇,進而撲向他,將他生吞活吃。香水在此,猶如希臘酒神Dionysus(戴奧尼索斯)的醇酒,讓人陷入瘋狂狀態。這些旁觀者,都成了跟隨酒神的信徒Maenads (瘋女人) ,狂歡之餘,視所有生物為野獸,將之分解生吃。這一幕可說是希臘神話的翻版。Grenouille是酒神Dionysus的化身;他的特製香水是控制人腦的酒,讓人處於精神錯亂的狂歡狀態,做出超越理性的瘋狂之舉。這兩幕點出了神聖與瘋狂的模糊界線。香水是絕美的藝術品,可以讓人的靈魂昇華,看見神性。但它也會令人陷入狂喜(ecstasy)的出神狀態,不知自己所為,直到清醒後,才會感到不安與羞恥。

神在七天內創造了世界,Grenouille用他短暫的生命,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味道。神因他的創造得到世人的崇拜與永恆的生命,Grenouille因他的創造得到膜拜與毀滅。畢竟是卑微低賤又冷血的小人物,雖具有特異功能,總不能和上帝平起平坐吧!況且神的道德戒律還是維持社會秩序必要的條件,而Grenouille的香水只能刺激腦神經,讓人享有短暫的精神解放,這可是鬆動社會的破壞力量,怎能讓它長存於世間呢? 所以聰明的作者徐四金,在試圖瓦解神聖與瘋狂的同時,不免要顧慮到宗教保守人士的憂懼,最終還是得讓違反社會道德的一方倒下! Grenouille悲慘的下場似乎在敲響著警鐘,告誡那些耽溺於絕美的信徒們,為藝術而藝術,為追求感官而存活的人,是不容於這個現實世界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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